比起“大观园”上空那令人神往的瑰丽美好的“情天”来,“金瓶”世界是个人欲横流的罪恶深重的“孽海”。前者以诗一样的笔调葆扬“情”,后者则刻露尽相、淋漓尽致地渲染“欲”。虚伪、势利、粗俗、丑恶、尔虞我诈、弱肉强食、强者恣睢暴戾、弱者卑贱麻木……这一世界太沉闷了,太令人感到窒息了。即使是强者,得意者——这世界是为他们设计的——他们也许是活得过于潇洒了,也许也是太累了,他们经常也会感到空虚,感到不足,感到失落,感到这世界缺少点什么。  

李瓶儿的悲剧,读后给人留下了深思和叹息。  进入西门前的李瓶儿,亦一潘金莲耳。后期的瓶儿,成了一个温柔善良、心痴意软、对丈夫一往情深的女人,她最终毁灭于妻妾间的明争暗斗。  

西门庆是个无情的“款爷”,“打老婆的班头,降妇女的领袖”,而不是卿卿我我“爱情至上”风流潇洒的奶油小生。总体看来,李瓶儿在他眼中,与潘金莲、孟玉楼等并无二致。“你达达爱你好个白屁股儿”,她又有钱,又为自己生了个独苗儿子,一段时间对她特别宠爱,原因也不过如此。死后虽然大恸,而且几乎痛不欲生,但也不过“三分钟热度”,曾几何时,便于瓶儿灵前刮拉上奶子如意儿,和谋杀瓶儿母子的潘金莲又恢复了往日的热乎劲。不过,这只是问题的一面——虽然它是主导的一面——西门庆之特别宠爱或者说钟情于李瓶儿,还有着不可忽视的另一方面的原因:他在瓶儿那里,发现了在其它女人处也包括他所生活的那一世界里所没有的东西——人的感情,用金钱所不能买到的人性中固有的可贵的东西。从这里,他不自觉地发现了自己的“人”的存在,得到了精神补偿,找到了心理慰藉。  

看起来这位款爷活得多潇洒啊!他挥舞着金钱魔杖,世间的一切都可以按照他的意志跳舞。清河县的女人,无论小家碧玉还是世家坤眷,无论有夫之妇还是黄花闺女,只要他需要,都可以敲开其大门,让她们心甘情愿地为他献出自己的一切。是这一世界“到处充满爱”吗?不。这一粗俗颟顸的浪荡儿与他那轻薄无行的应二哥对世事都看得很透彻:在这“有钱便流,无钱不流”的世界里,有的只是弱肉强食和相互利用,是逢场作戏、虚伪无耻和全无心肝。只有李瓶儿,是一个例外。  

瓶儿对丈夫一往情深,至死不渝。自己朝不保夕了,还劝西门庆不要为自己请假误了公事,不要为自己看病浪费钱财;物故之后,她的魂儿还久久地依傍着西门庆,谆谆劝他珍重自己,提妨花子虚的报复。——这在别的妻妾身上是找不到的。  潘金莲对她咄咄逼人,得寸进尺,不择手段,以怨报德;她对潘金莲则一再忍让,逆来顺受,以德报怨。对待“姊妹”行,对待亲戚,对待仆妇、妓女和尼姑,对待那些多持不测之心惯于狡诈欺骗的各色人等,她都能以温和厚道处之,她故后得到了人们的普遍感念。——这也表现了一种人性、人情的美。  

故尔她“热突突”地死了之后,恶魔般的西门庆,竟能一蹦三尺、痛不欲生地大哭不已,称她为“我的好心的有仁义的姐姐”。  

是对自己的痴情,还有她的善良“仁义”,感动、感化了西门庆,把这个色欲魔王埋藏在灵魂深处未曾泯灭的人性呼唤了出来。——她为那无情世界创造了奇迹。  

同世间万事万物一样,“有了钱便有了一切”的“真理”也有其相对性。任何时代都有权势力量所达不到的地方。西门庆之所以特别珍视李瓶儿,原因也在这里。  

李瓶儿的悲剧表现了权势者支配的世界所共有的社会历史的二律背反:它所要泯灭的,又是它所渴望的——也是一种“渴望热”——作为一个善良的弱者,那一无情世界吞噬了她;作为一个有情者,那一毁灭她的世界又以对她感念的形式表现了自己对于他所毁灭东西的“渴望”,渴望失落的复归。  

当金瓶世界行将结束之际,小说匆匆呼唤出了一个与那整个世界并不协调的女性——对浪子陈敬济痴情和殉情的韩爱姐儿,作者以这一突兀出现的匆匆过客,给那难以摆脱“二律背反”的无情世界,划下一个重重的叹号